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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西部,西部(组诗31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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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8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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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西部(组诗31首)
作者:徐源

西部,天空

天空低垂。天空在大地上抬起头颅
它眼里的云层,是我们无数重叠的身影

生活被挂在树梢。奔跑着的村庄,越来越瘦
越来越小,它来到秋天废颓的额头
越来越像一粒红红的高粱粒,烧着大风刮过的岁月
嗞嗞作响

天空卷了边口。锈钝的民歌上
炊烟升腾的历史被破旧的马车拖着,下一个山口
草垛被放大一千倍,蚂蚁被缩小一千倍
天空被涂得青,像一块坚硬的铁板
饱经风霜的脸庞,它的苦恰如一张拒绝飘落的枯叶

天空在高原的高处,天空在日子的低处
天空在我们的身上,泥土里生长着缺钙的骨头
向日葵的花瓣像金片,它的光芒将会割断一株庄稼的喉咙
从一只鸽哨里掏出呼吸,种上一些可以飞翔的灵魂

天空之上漂浮着天空,把阳光一片一片地晾晒在鸣蝉的翅翼上
一群羊将在明天放弃草地,跪在高高的坡头
悲悯地望着远处……

西部,盗窃

盗窃者赶着一群牛,奔赴在黑夜
他牵走这个村庄忠诚的奴仆,挖走这个村庄的心脏
他心急如焚,想要抵达预谋的黎明
这个高原的背叛者,受到庄稼诅咒的人
抽着老皮烟,星火子灼疼一个季节的农事
遗漏在山路上的脚印和心跳,天明以后
将变成石头,与面对着田土无从下手的阳光
久久对峙。直到天空的眼里充满血丝
直到黄昏一层一层地覆盖所有的忧伤

直到那些被赶往屠宰场的黄牛,它们回过头来
对着故乡深情的哞叫一声,战栗的树木在风中抱紧身子
直到骨头被虫蚁镂空,扔在秋天的草垛边
皮革做成了祭祀的鼓
盗窃者的烟袋里,已装满一个又一个嶙峋的村庄
它们的呐喊,从胸膛里跳出来
折磨得我们,拖着沉重的犁铧,望着空荡荡的远方
吃下一把土壤,痛不欲生

西部,山体滑坡

哺育着村庄的山坡,突然蠕动起来
它张开大嘴,要想吃掉每一座低矮的房屋
和每一个善良的子孙,吃掉它年青时的菜园
我们放牧在田地里的黄昏
它想用胸脯掩藏昨天的贫困和今天的艰难
多么幼稚

这座像父亲一样的山坡,憨厚之中
带着愚昧,它想变成平原
让后来的人一抬头就望见辽阔的大海
它把身子铺平,再铺平
它的想法覆盖了父辈们的骨头,我们无法返回的家园
被一两只生还的黄狗狂吠着
听得人心巨痛

挖吧!挖地三尺
再也找不到村口的那棵老攀枝树
我们的影子已开始逃离,在天空中彷徨着
我们还孤零零地行走在这人世间,身前身后一片茫茫
来年平整的坝子,小得让人想放声大哭
野草已把它占据
不留给慌忙的风沙一点小憩的空间

西部,山体滑坡,像一头凶恶的野兽
手持猎枪的人带着悲伤从远方赶来
俯身大地,厚厚的泥土之下昔日的声音卷土而来
炊烟升起的村庄,我的亲人们,奔跑着的阳光
它们在这下面,还像以前一样劳作
还像以前一样,生活或死亡
真的好幸福

西部,山路

泥土拧成的山路,像母亲身后的辫子
接受着霜雪和苍老
那个双脚深陷在稀泥团里的人
在上面艰难地行走
左一步,踩疼了母亲的心
右一步,踩疼了母亲的心
故乡伸出无数双小手,拉住他的鞋子
他的裤腿上,已挂满了叮嘱
他眼里含着太多的话,他不敢开口
怕不小心,故乡就朦胧了
怕不小心,故乡就迷失了
他不在这条山路边撒满花籽
让春天一直跟着他的双脚,小跑着
他要给这条烂泥漫延的山路,铺上石子和水泥
让所有离开的人
不带走一粒纯朴的泥土
母亲闭上眼睛的那天,西部的辫子被梳理得光滑
山路蜿蜒着,像一条庄稼地里的小蛇
嶙峋的杏花也开了
它要把这个消息,带到远方的迷茫中
那个流浪汉的孤独里

西部,背水

祖辈们说
山的那一边,就是水

水从岩缝里渗透出来,清澈的乳汁
养活这一个村庄,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生活
鸡叫头声,鸡不再鸣
背水的人成群结队,像三月迎亲的队伍

干涸的锅碗,干涸的农具
干涸的石头和生活,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干涸的人,习惯于,爱着自己的亲人和家园
植根这片土地,他们不向着天空
他们努力向下,向下,让纤细的根须
紧吻着生命微弱的水

西部,背水的村庄!
有的人渴死在,抵达幸福的半路
有的人咽死在,覆水坚硬的远方
有的人返回中,放下疲惫的身子和目光
再也无法敲响家园温暖的柴门。水流的声音
在我们生活的耳后,多么凄凄

一群人倒下,又有一群人站起来
半夜未半,打着黑色的火把
低空中艰难飞翔着的夜娃子,叫声停留在我们
急促的脚间,劳苦的嘴唇边
将开出一朵纯白的小花——喊水。水。水。

山的那一边,就是水了
我将会对子孙们说
我们是走不动了,你们就搬到那边去居住吧!

西部,奔跑的大山

它踏起的尘埃,是这白色的烟雾
庞大的身躯,像古板的卫士
(抵御谁的入侵?)
一只又一只爬行的蚂蚁,在它的脊梁上
不见痕迹,只见骨头

老农手持牛鞭,抽打着它的屁股
奔跑的大山,它把老农民踢在了坟墓里
我们的祖先还没有睡醒

——它的奔跑
践踏着疯狂的野草和枯黄的庄稼
它扬起了贫穷和落后

它是一头狡猾的野兽
它风驰电掣,却又在我们的眼前
雷打不动

奔跑的大山,奔跑了几辈人
牛马也拖瘦了,土地也拖荒了,村庄也拖小了
也奔跑不到大海蔚蓝的唇边

(它是奔向远方,
还是从远方奔涌而来?)

那站在山顶上的第一个人
已成为最后一棵开始生长木耳的松

西部,在岩石上套种庄稼

用铁杵,在坚硬的岩石上
琢一个窝,把种子放在里面,把这个村庄
和春天,统统放在里面

在岩石上套种庄稼,最好的肥料不是粪草
是刀耕火种的血汗,是我们的青春和生命
是一代人的倒下,又一代的理想
是西部沧桑古老的梦,是高原艰难沉重的生活
的挣扎,的不屈,的呐喊
这个村庄里的庄稼汉,都是杰出的石匠
他们把一个石头,雕成一樽塑像
他们把一片石板,刻成一块墓碑
他们把一座山,镂空,在里面填满泥土
填满子孙和美好的未来。父辈们把我们
种在这里,父辈们带着疲惫和坚定离开
已发芽的人,让做梦的岩石睁开懵懂的双眼
已长出叶片抓住一指风霜的人,它的身体比钢铁还要坚硬
它锋利的光,谁也不敢对峙,谁也不法超越
那些死亡在岩石内心的,已成为化石
已成精了,成为高原上一粒疼痛的尘埃

在西部,在岩石上套种庄稼,庄稼已成为神
跨过四季而不死的神
村庄在黎明的诱惑下挣开尘封的蛋壳,升出一刀炊烟
春天来了,春天就在岩石的深处,奔跑得
咯吱作响

西部,炸山

别再炸了,我们的村庄在颤抖
空旷荒凉的石厂
像是脸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那些从林中惊起的鸟,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哀鸣
那些从洞里逃出的蛇,爬满我们密密麻麻的血管
别再炸了,再坚硬的高原
它也经不起愚昧的雷管、炸药——也经不起
我们欲望的双手
破坏。摧残。索要

别再炸了,你是炸不完的
炸了这一座,还有另外一座、两座,十座
想想我们的十指,从中剁掉一个,钻心的疼痛
要把眼泪流成血的人,才能感受
别再炸了,你是炸不完的。西部以西的
贫穷。温饱线。粗陋的医疗器件。落后的教育。贪官
最终受伤的还是我们,还是
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别再炸了,山口已开至我们的胸膛
想想明天,想想我们的子孙
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大地,为我们的罪恶下跪吧!
用多少发展,多少文明,多少艰辛和祈祷
也换不回,山青水秀的昨天。别再炸了
追求幸福的方式还有很多种,走向春天的小路还有很多条
如果,你一定要炸
就把炸药塞进我们空茫的大脑里
炸我们的头颅好了

西部,石漠化

大风吹起,大风卷走了草地
大风卷走了泥土,大风掏出西部嶙峋的骨骼
置放在苍天之下

凸起的岩石上,再也不能生长村庄和炊烟
被荒漠极速覆盖、吞噬的梯状土地
那鸟声遗漏在春天的脚趾间,再也喊不出
一片绿林,一株可以熬视大旱的苞谷苗子
西部,你说,我们的心怎能不荒凉
看到你废秃的山坡,看到你一天比一天
更加的瘦弱。我们明天,再也无法返回的家园
含在眼眶里的苦,总是欲滴不落

种上一些树吧!让它们纤细的手紧抓住你的衣角
让它们抽出一些叶子,这些绿色的眼睛里
藏有无数个绿色的春天。西部,西部!
我们也把自己种在这里了,用一生的时间
从我们的身体上将会长出一片茫茫的森林
大风吹起,我们还能在大地之上
幸福地摇晃

西部,土墙房

土墙房被黄昏抬高,泥巴已变成金子
它细小的窗口,像是一张干瘪的嘴,牙齿都掉光了
它再也咬不动,我们从秋天背回来的
苞谷,再也啃不掉一个洋芋
土墙房像我们的祖辈,它老了,在风雨中站着
它的心里装着许多故事,装着一个时代
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他们还要走回去
繁衍子孙,人口像蚂蚁众多,土墙房越来越小
它站在大地上,从正面看,像是一块生活的墓碑
上面刻写着,那些善良的人们
劳苦的名字

西部,岩洞

岩洞潮湿,岩洞里住着燕子和蝙蝠
住着会钻土的地鼓牛,住着无以为家的人
岩洞是大自然造给我们的房子

从阴暗的地方走向阳光的人
他们的身上长着青苔,他们的汗水像岩浆一样
落地而坚硬,日久而成灵
他们用着最原始的农具,奴役着最原始的牛
在大火烧过的山坡上,耕种石头

岩洞也像日子一样,吃掉了一代又一代的山民
有时它喝着西北风,越喝越荒
它是高原上张得大大的嘴巴,是那些青黄不接的年月
置放在天空底下的
一口口饥饿的大锅

西部,小煤窑

小煤窑在地下穿梭
狭窄黑暗而潮湿,里面有太阳的残骸
那些想偷渡生活的人
偷得一身的劳伤病,那些在阳光尖上
想站得更高的人,却是在命运的底层
被掩埋在了煤砂的最深处
那一场瓦斯爆炸的背后,全源于我们的欲望
和欲望背后艰难的生活。一个黑口
我们容易把它炸封;一颗毒瘤我们把它铲掉
一堆复燃的死灰,我们容易把它扑灭
但一群人忧伤的眼神
一个村庄慌张的心跳
我们在春天,却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形容词来安慰它们
被镂空的大地,在一代人倒下的时候
显得很安静,在一座山崩塌的时候
它像大鼓一样,一声巨响被敲得碎裂而凄怆
悲壮。而可怜……

西部,地氟病

别张开,这满口的氟斑牙
它是一个村庄的胎记,是一方水土的隐疾
是西部
天生的心脏病

三十五岁的人,过了小半辈子,佝偻着腰身行走
你们想把头颅更加接近大地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小,家里有瘫痪的儿女
药罐子和一张民间的处方纸,有氟中毒更深的
板凳。窗口。家畜。和柱头上的蚂蚁

你们不知道——
这养育了几十辈人的水,有毒
这温暖了几十辈人的煤,有毒
这滋长了几十代人的泥土,有毒
有毒的五谷。有毒的石头。有毒的小路。有毒的天空
都是你们深爱着的
不离不弃的亲人

别张开,否则这满口的牙齿
就会飞奔出来,洒落在尘埃里
它们疼痛。它们呻吟。它们挣扎。它们呐喊
它们是西部
一粒粒坚硬的泪滴
和你们苦难的灵魂一样,拒绝与草叶上的露珠
站在一起

西部,乡村教学点

低矮的木房,像一个紧抱着身子
萎缩的老人
它的面前,站着一根枯瘦的竹杆
竹杆上飘着一面褪色的红旗,像这个小村庄
用来包裹老皮烟的手帕,又像是
一朵坚强燃烧着的微弱的火焰
风吹来就嗞嗞作响
旧报纸粘糊的窗口,在冬天冷得发抖
破烂的木门尽职地守护着,寒风里唯一的温暖
从它的缝隙里
漏出了断断续续的读书声

墙壁比黑板还要黑,简易粗糙的课桌
随时可能放弃站立的姿势
把骨骼拆散在这个冬天
一颗十五瓦的灯泡,它奉献的暗淡的光
全被这六十多个拖着鼻涕的孩子吸收在饥渴的眼睛里
它们有的调皮,把脚母指悄悄露了出来
好像在嘲笑老师,也把这道算术题做错了
墙角的蜘蛛网上
挂着它们的梦想,挂着这个小山村的艰辛
和昨天前来视察工作的阳光

一位老教师拿出一瓣破铁锅,向着天空
用力地敲——
他的脸上布满岁月的磨痕,他对我憨厚地笑了笑
下课了,从西部偏远艰苦的教室里
飞出一群冬天坚强的小鸟
真好!我想
等把那片破铁片敲碎了,估计春天也应该来了

西部,洋芋

在西部!洋芋一个个,从高处滚下来
灰头土脑的,像光着身子的山娃
在夏天火辣辣的大坡上,一路小跑着
阳光涂抹在他们的身上
越涂越黑,沾满泥土的双手
握住镰刀和牛绳

——镰刀用来收割贫穷的野草
牛绳用来拴住我们
共同的命根

洋芋是西部三月的主食,人吃,牲畜也吃
饥荒像白秧风一样
刮着那个小山村的脸庞,扬起的叶芽和花瓣
和我们一起,面对着生活的艰苦
这些贫瘠的土地上,庄稼长得瘦弱,到处睡躺着
缺钙的石子,到处都是
我们昨天的汗水和今天的焦虑

我的祖辈,饿死在铺满稻草的床板上
他们张开僵硬的大口,任我们塞下泪水和伤痛
也无法把那段岁月,合拢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十年前的风沙
还在吹打着这个小山村低沉的窗口,一个光棍汉举起大锄
在胸口上歇斯底里地挖。挖

在西部,春天种下的洋芋于夏天成精
它们已长成了一个个金元宝,在高粱举着火把的秋天
够我娶上一房
高原之上传宗接代的媳妇
在西部!我想在风沙里交出所有的泪水
洋芋是我们的亲人
我们的内心,都蕴藏着难愈的疼痛和不死的爱恋

西部,包谷

包谷站成一排排,手握着红缨枪
它们要出发了,向着生活

穿梭于包谷林里的庄稼汉,光着臂膀
包谷叶子一刀一刀地砍在他的肌肤上,他的肌肤
比钢铁还硬,他流下的汗水就是火红的铁水
灼得土地嗞嗞作痛,灼得布谷鸟的声音
不敢从包谷天花上滑落

西部的农事,是神秘的祭祀
一把锄头掘进六月里,这些绿色的大海
瞬间蜕化、干涸,大地是金质的
大地上发出太阳的光芒,让一群人长跪在高高的草垛下
不起。这些包谷的尸骸啊!
已升腾为我们的神灵,那些圣洁的舍利子,一颗一颗
像我们口腔里的牙齿

包谷是高原之上站得最高的农作物
它把贫穷举在头顶
它把西部举在头顶,它把天空举在头顶
在大旱之中生长,在风暴之中奔跑
它腋下的村庄,是它守护着的生活,是它守护着的儿子

——多年以后,当我向着西部
也奔跑成了一株包谷,在返回故乡的道路上
我将收获沧桑和幸福

西部,酸菜

酸菜是西部用婚姻捆束的女子
她把她的青春给了谁?是生活。是命运。是这个村庄
还是夜晚

是鸡鸣。是狗吠。是传宗接代的神圣
是菜园。是嗜酒的丈夫。是一日三餐的忧愁
是家门口被踩碎了的山路。是风?

从尘封的坛子里抓出她们的脸
她们还没有老,她们才二十七八,她们才三十一二
她们还很年青,但是岁月已经
人老珠黄了,她们的脸像抹布
生活并没有越抹越亮,而她们看向春天的目光却越来越破碎

她们瘦了。她们的乳房干瘪了
她们穿着男人式的胶鞋,扛着农具和生活
她们累了,也像男人一样喝一口解乏的老烧酒
她们把做爱看成是女人的义务
她们已不再喜欢
她们只喜欢庄稼了
只喜欢院子里觅食的鸡们了

盐巴钱。一个月没几元的电费。孩子的文具
书包。人亲客往。感冒药。止痛片
她们很关心

她们不关心自己的容颜已如秋叶
酸菜在生活的最低处,是高原上营养不良的女人
在一口锅里,她们的守护和辛酸,是西部以西
难于启齿的幸福

西部,盐

那些流逝的年代
它们还在远方,它们的呻吟正在赶来

给我一把盐吧!一把加碘的盐
一把来自海边的盐,一把盐发出雪山一样的光
一把盐放在伤口处
要痛
就痛得深彻
一把来自月亮的盐,它洒在茫茫的大地上
生活像风伸出舌头
那群背盐的人,已走失在岁月中
那些急促的马蹄声,已被淹没在沙尘里
那条背盐的山路,野草疯狂地把它吞噬
给我一把盐吧
给我一张牛皮纸,上面奔波着我的父辈们
他们还在背盐的路上
他们回不来了
我的声音已沙哑
站在家园的门口,谁两手空空?

许多年以后将从我的眼晴里,流出一把盐
咸咸的灵魂

西部,石磨

石磨是岁月干瘪的口腔,牙齿掉光了
它躺在阴暗的角落,上面的尘埃已死亡多年
蜘蛛在上面拉了一些窝,耗子洒下的粪便
像一颗颗黑色的大米,被搁置得久了,很久了
石磨石质的心脏,它轻微的搏动已无人能听得见
给它一些遥远的记忆,一些萌动的梦境
让它复活,让它把坚硬的包谷碾碎
把高原碾碎。在今天,它是多么的孤独
它已不是一块完全意义上的石头了
它是一段历史,一种生活,是西部胸膛上的一处痕迹
它碾碎过了贫穷和落后,也碾伤了
我们曾经伸向幸福的手指

西部,犁铧

犁铧翻阅季节,一路向前
一路泥土不断埋葬我的祖先,他们的尸骸
在春天长出面向阳光的子孙
接受着风雨和枯荣
我的父亲已远逝了多年,我还拿着犁铧
在大地上努力刻画着他的名字,他的黄牛已老了
沉默着面对土地,我理解此刻的天空和它的心情
但他还很年青,我的父亲
将有一天我会比他苍老,会比他更拥有生活
的艰辛。的幸福

没有谁比犁铧懂得泥土
没有谁比犁铧更加深入它的内心世界,那一刻
犁铧是战栗的,它触摸到了高原的悲苦
触摸到了西部,那些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他们还是那样的
长望着。爱着。感动着
大地之上的风吹草动
犁头腐烂的那天,犁铧生锈的那天
我们背井离乡,我们要比秋天
提前赶到安静的冬天

我们的一生竟是这样的,一道深深的犁痕
像笑靥,又像是伤口

西部,汗水

烈日下的山坡,像一个炉子
挥动着农具的人们在火焰的尖锋,跳着原始的舞蹈
他们口干舌燥
火辣辣的胸口上,放置着一口砂锅
阳光像钢针,刺得他们每一个毛孔
流出晶莹的血
咸咸的血
伸出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擦去西部的劳苦,擦去生活赐予我们的露珠
伸出舌头,舔去唇边的沙尘
舔去大风刮过的村庄,被高原托得孤立的村庄
在西部,也只有汗水
才能浇灌出索玛花的殷红
在西部,也只有汗水,才能比乳汁更能养活
贫瘠的土地,瘦弱的人民
一瓶汗水贵不过一瓶矿泉水,更贵不过一瓶渴望的菜油
汗水是卑微的。廉价的
一滴汗水里就有一个村庄
一滴汗水里就有一个高原
一天的劳作,放在建筑工地上,等于明天的三餐
一月的辛苦,放在家屋里,等于一头长毛猪长了几斤
一只鸡终于下了一个蛋,一个人又多了几条皱纹
一年的疲惫,放在土地上,等于几十斤花豆
几百斤包谷米,千来斤洋芋
一年的汗水可以用来浇灌一个季节的菜园
一年的汗水
重过了生活,却轻过了几张养家糊口的钞票
在西部,也只有汗水
才能为我们洗去脸上多年的污垢
在西部,也只有汗水,是神补予我们的
用之不尽的神水,我们在跋涉中听到岩石的嘶鸣,繁衍着子孙
我们举起斧头,劈开通往春天的铁门
也只有我们
才是西部里唯一一株不死的野草
在西部,我们浇灌的庄稼奔腾成一个绿色的大海
汗水向下,是贝壳里的珍珠
汗水向上,是夜空里的星星

西部,唢呐

唢呐张大嘴巴,在乡村的送葬路上
喊得凄凉,喊得坡上的草木睁大空茫的眼睛
路边的冥纸,是天空撒向大地的花瓣
一个人生于西部,一个人要回到泥土之中了
这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
让唢呐呼唤着他遗失多年的名字,三月是白色的
悲伤和幸福正在空中飘荡
他的灵魂,还在一束映红幡上,看着忙碌的人
为他哭泣的,在心里暗笑的
与他有关的和无关的人,那曾经被他藏着奔波的村庄
西部的皱纹,和年久的病症
唢呐吹出了他最后没说出口的话,他的牵挂
他的爱恋,这个世界的阳光
唢呐撕心裂肺,想把大地撕开一个口,把他放进去
他在另一个人间,还能听到
我们此生匆忙的足音,和夜晚的叹息
唢呐喊得前后苍凉,在乡村的送葬路上
它想喊醒西部,我们无以歌唱的家园,又一个卑微的人
为它而来
路边的冥纸,是天空撒向大地的花瓣

西部,寒衣

寒衣在冬天抵达,一包又一包
冷得撮手心的人,站在发放室门口
在耐心等待,将要领取一个温暖的春天
这里有城里人穿旧的棉袄。内裤。反光皮鞋
毛线衣。女人最喜欢的胸罩。破了一个洞的皮手套
这里有沿海大城市,经济发达地区的
爱心。未知的皮肤病。和难言之隐
这些阳光,都给了西部最偏远的山村
都给了那些卑微的人,他们脱下褴褛的外衣
脱下单薄的铁和冰冷的风霜
在这个冬天,他们将不会拖着两条蠕动的鼻涕
在苍凉的田坎上孤郁地行走
他们把不合身的衣着,胡乱搭配地穿上,看上去
像一个个滑稽的小丑,我的二伯父
肩上披着一块城里女人红色的披肩,他提着旱烟袋
像一场大火向我高兴地跑来
多暖和,他内心的喜悦就刻在满布皱纹的脸上
我却听到了他骨骼松散的声音,揪着我的心
他的关节炎又发了,但他的身上正披着春天
他已把疼痛忽略,忘却。这个冬天
他们将无忧地说着陈年旧事,他们都领到了寒衣
领到了满足。温暖。和简单的幸福
谁也不知道,我一个人站在孤独的内心,看向西部的目光
却是酸酸的

西部,癌症

崎岖的山路和铿锵的马蹄
睁大眼睛

远走他乡的人们
吃下一把月光,一把咔在喉咙里的泥土
长成了肉,没有老死他乡的
没有累死他乡的
带着生活和梦想,再次回来
带着后工业时代破碎的肺,他们不敢咳嗽
怕吐出机器的轰鸣
吐出含有大量化学成份的阳光

也有一些人,穿名牌戴金银,伪装着幸福
糜烂的下身和子宫里的癌,在口红和粉底下面
海风还悄悄地吹,吹得人心恐慌
她们侮辱过了一座城市,也侮辱过了青春
生活。和自己,她们没有自己
她们只有故乡了,只有故乡的人又是多么的幸运
多年以后
将成为村庄善良贤惠的媳妇

在西部,住着小孩和老人,还住大风
小孩每天在黄牛后面吼一首山歌,吼出一个火红的太阳
他们长大,继续着父辈们的奔波
老人将把骨头留在三窝包谷地里,风水尚好
大风还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勤劳地
吹打着西部。吹打着生活

空了的村庄和荒芜的土地
它们的痛是一声被掏空了的狗吠,有时叫得月亮苍白
有时叫得我们的后背发凉

西部,二胡

二胡的声音蜿蜒着爬上树梢
蛇皮的脸,马鬃的手
拉了多年二胡的人,也没有割断那两根绷紧的弦
一根是命的,一根是生活的
小调在夜晚覆盖着大地,比月光还要
让疲惫的农具容易沉醉。低吟,或者高昂
忧郁。或者愉悦
高原被抬高,二胡升向天空
声音也被抬高了
茫茫的大西部,今晚只有那位
将要变成二胡的盲人,用他一生的坎坷和感恩
扣动了大地的心弦
沧桑的旋律,如星星跳动着的音符
天空渐矮,像一层薄薄的黑纱
轻轻盖住了我们,坚守在内心深处的
信念

西部,荒地

荒地里长了蛇,蟋蟀,长了四季
长了坟墓

荒地一块一块,在大坡上,迅速感染了
整个春天
锄头已生锈,犁弯已腐烂
我们长满老茧的手已逃离,在南方
抚摸着机器
抚摸着半成品
和城市凸起的额头
荒地里,再也没有人去种上庄稼了
荒地里长着贫穷,长着曾经的炊烟
长着那些鲜为人知的生活
和无奈
长着多年以后
我们归来的白骨

西部,院坝

院坝里堆着麦秸,堆着包谷的衣裳
牛粪和一场深秋
那个经常坐在椅子上的人不见了
他空出的地方
迅速被淡白的阳光占满,不留给草木
一点儿伤怀的余地
东角上的一棵杉树,沉思了许多年
如今显得更加的单薄与无助
我们抓着土壤的根部
也许正有一团火焰,渐渐熄灭,或者凝固
成为明年春天的花朵
西部远了,西部正被一口凉风收藏在衣袋里
天空提着连枷
抽打着我们的胸膛,院坝是每一个人的掌心
伸开成家园
握紧,成为宿命
院坝里堆着陈年旧事,堆着日子
堆着满地的影子,却多了一只
歌唱的麻雀
它零乱的羽毛,像是我从黑夜里
带出来的头发

西部,人畜一家

土墙房内,牛住一边,人住一边
牛是人忠实的伙伴
土地的守望者

人在高原之上,是生活顾来的长工
与命运签过卖身楔的春天
是拉着西部艰难行走的纤夫
阳光照射过牛翻新的昨天
也照射过人,苍老的脸庞
夏天的蚊子叮咬过厚实的牛皮
也叮咬过人单薄的梦境
秋天的包谷秸垛子在牛的眼睛里,一山高过一山
野草在人的头顶上
一路衰竭,当寒风灌满屋子时,也灌满了人和牛
空空的皮囊

牛深情地哞叫一声,人就叹了一口气
咽下一口岁月
土墙房内,人是牛的宠物
牛养活了人,也养活了西部
天空在下,大地在上,人在左,牛在右
中间是我们飞翔着的灵魂
那个十多平方米的土墙房,十多平方米的高原
十多平方米的西部,多么的好!
有着十多平方米的悲伤
和幸福

西部,鸡蛋

鸡不下蛋,鸡每天下一个
三角八分钱的太阳
鸡三天下一包盐巴,半个月下一斤菜油
一个季节
下一些孩子的文具费
鸡的肚子,是西部的银行
让那些不断存进汗水和岁月的人
从里面取出阳光的利息
鸡不吃粮食,鸡吃煤砂子
吃小虫,吃草间遗漏的露珠
鸡在空荡荡的院坝上,埋头寻找着自己的影子
它们的红眼圈
是将从白天带到黑夜的礼物
它们的呻吟
显得有点苍白,直到无数个黑夜退去
又再回来
鸡们更多的三角八分钱,像补丁一样
不断缝在生活的衣服上
才有了每天
升起的炊烟,像一些袅袅看向天空的目光

西部,柴

一把炊烟涂黑小屋子
砍柴的人像鹰的尸首悬挂在岩上

柴在火炉里啊!奔跑得心慌
它古老的光,照着那些刚从煤井下走上来的人
不是挖煤人了,煤都到哪儿去了?
煤在大地的荷包里,多过了遍地的石头
用来发电了,电都送到东部去了

那就砍柴吧!砍了这一座山
还有另外一座山,砍了这个春天
还有另外一个春天,砍了这颗头颅还有另外一颗头颅
我们必须把食物煮熟,把日子煮熟
把贫穷煮熟,把贪官污吏和他们的政治业绩煮熟
才好咽下昨天所有的清苦和今天所有的痛
才能看见阳光,每天按时洒在这片瘦弱的大地上
它的忧伤,被无知的人当成了温暖
它的温暖,被卑鄙的人当成了牟取天空的农具

某县财政税收突破一百亿了,与我们无关
某座城市拆了又修,修了又拆
有的人坐飞机上天了,有的人沉在水中了,与我们无关
我们还是继续砍柴吧!一年又一年
一代又一代,神啊!乘我们还活着,惩罚我们吧!
找不到砍的了,就砍自己的手脚
找不到烧的了,就烧自己的毛发

在这个西部,将有无数燃烧着的人,在大风中
被灼得呐喊,在这个西部
许多年以后我们的汗水将从土壤里钻出来
任何辛劳与深爱,都将被大地拒绝
许多年以后
我们还继续着贫穷和落后

——柴没了,就砍天空和大地
天空和大地没了,就坐在自己孤独的内心
忏悔。思过。祈祷。流泪

西部,母亲

母亲沧桑的脸是这一块土地
她弯着腰,在收割生长得艰难的苦荞
锋利的镰刀和锈钝的日子
形成鲜明的对比,厚实的大高原
托起母亲瘦小的身躯,看得我的心酸痛

秋天深陷下去的时候,村庄像一只孤立的老鸦
我在母亲的额头上找到了西部
找到了它的小,它的坚硬和多病的胚芽
它的艰难,躲藏在母亲装满焦虑的眼睛里
母亲的影子在阳光下,阳光被牛马啃得残破
有着汗水的咸,和岁月陈旧的忠实
正在覆盖一片一片的大地
正在覆盖我们的今天和明天,悲伤和欢乐

太阳像喝醉酒的老汉滚下了山坡,黑夜正从远方赶来
母亲还在收割风遗漏在这里的晚年
收割我们种在西部之上的梦想,和信念
母亲的身躯越来越小,小得让我惧怕,让我想哭
越来越小啊!小成一粒裹紧内心的苦荞粒
睡躺在生活的碗里,苦涩中略带着淡淡的香甜

犁痕深刻的大地在疲惫中抬起了生活
母亲的头颅
一下子碰到下沉的夜空,星星的呓语
月亮的光芒,和西部我们触手可及的幸福

2010年4月14日至5月10日

作者简介:徐源,男,穿青人,1984年10月生于贵州纳雍,有诗作发表于《诗刊》、《诗潮》、《散文诗》、《中国诗歌》、《贵州日报》、《合肥晚报》等多家报刊,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某县乡小学教师。
联系:553300贵州省纳雍县雍熙二小  徐源
邮箱:xuyuan841021@126.com
发表于 2010-5-28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楼主来到{原创艺苑}发表作品
发表于 2010-5-28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具有强烈西部生活野味并裹夹着渴望幸福的人来到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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